聽了沈默的話,唐汝楫看看自己剛止住血的手指,嘴角一陣抽動,只好狠狠心,再咬破那個傷口,這可是傷上加傷,比第一次可疼多了。
唐汝楫顫抖的手指剛要落在紙上,卻聽沈默道:「要寫工整了,可別歪歪扭扭的,不然誰信是狀元寫的?」
唐汝楫無奈的點點頭,只好把自己的手指當成毛筆,一筆一划的開始寫作。寫過血書的人都知道,最大的麻煩就是『筆』會沒水兒……而且越是成年男姓,就越容易出現這種情況,唐汝楫此刻便深受其苦,他寫不到兩劃,那創口處就不出血了,在紙上反覆划了幾下,只有淡淡的紅痕。唯恐寫不好作廢,他只好停下『筆』,琢磨著得再放點『水』了。
可是看一眼『血肉模糊』的右大拇指,實在是不忍心再咬下去。未免傷上加傷,只好……換一根指頭,咬破了右手手指,寫了仨字,又沒『水』了,只好再咬右手中指,如是反覆,竟將十根指頭咬破了九根,才把那效忠書寫完了。
沈默看他還有左手大拇指完好無損,想一想道:「還沒寫曰期呢。」
唐汝楫險些暈厥過去,無奈他現在已經完全麻木,只能任人宰割,便咬破了唯一完好的手指,寫下了『辛酉年十月初一』的字樣,他算是知道了,原來沈默就是要讓自己遭受一番十指連心的痛苦……他現在失血過多,腮幫也腫的像饅頭,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。沈默並不愛折磨人,只是險些被他害死,實在是滿腹怨氣無處發泄……要是換了徐渭那樣的,可能一刀子就把姓唐的銷了賬,但沈默僅僅是把他折騰一番……當然,這也因為他還有用,否則還說不定怎麼消解他呢。
不過現在,也只能這樣算了,沈默意猶未盡的輕嘆一聲道:「思濟兄,不讓你長個教訓,下次可能十根指頭就都保不住了。」
他的聲音雖輕,唐汝輯卻滿臉驚恐的點著頭,含混不清道:「我,永遠記住了。」
「呵呵,那就好。」沈默指一指對面的椅子道:「坐吧。」
唐汝楫如蒙大赦,屁股沾著半邊坐在椅子上。
沈默又道:「這麼長時間,也沒喝杯茶,渴壞了吧?」
唐汝楫趕緊搖頭道:「不渴。」
「以後咱倆相處的第一條,」沈默伸出一根手指道:「就是必須坦誠。」
「渴,嗓子都冒煙了。」唐汝楫比哭還難看的咧嘴笑笑,道:「不過不敢給大人添麻煩。」
沈默搖頭笑笑,起身給唐汝楫倒杯茶水,看著他喝下去,才輕聲道:「思濟兄,你不妨捫心自問,如果換了我那樣害你,你還能對我這麼好嗎?」
唐汝楫起一身雞皮疙瘩,卻也不得不承認道:「如果換了我,是不會原諒的。」
沈默笑笑,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記住這次的教訓,以後咱們還可以友好的相處,一起陞官一起發財,」又重重拍他一下道:「說起來我都嫉妒你……明明是你得罪了我,我卻在把你拉出火坑,帶你遠離危險,把你送到天堂……呃,人間天堂,還會讓你的未來金光燦爛。」說著連連搖頭道:「莫非這就是我們儒家所說的『仁恕之道』?」
縱使滿心惶恐,唐汝楫還是被沈默逗得撲哧一聲,趕緊使勁板住臉,道:「大人有夫子遺風,乃我輩表率。」
沈默聞言哈哈大笑道:「我開玩笑的,你還當真了?」
「啊,哦……」唐汝楫低頭道:「在下愚魯。」
「不過,」沈默正色道:「我前面幾句可是認真的,你要再那樣下去,景王一就藩,你這輩子也就到頭了。」打一巴掌給個甜棗,從來是收服人心的不二選擇,雖然這次巴掌打得有點重,棗子也不算太甜。
唐汝楫雖然不斷點頭,但眼中卻流露著不以為然的光,看來到現在,他還是堅信景王必勝!
「為什麼?」沈默問他道:「說實話。」
「因為裕王無後。」唐汝楫實話實說,卻見沈默舉起了手,趕緊抱住頭,委屈可憐道:「是你讓我說實話的。」
沈默卻只是將他肩上的一根落髮摘去,上下打量著唐汝楫嘖嘖道:「瞧瞧這張臉,一鍋饅頭似的;看看這雙手,十根蘿蔔似的,這出去可怎麼見人?」
唐汝楫苦著臉道:「我沒臉見人了……」
「不要緊,不要緊,」沈默搖頭笑道:「我家裡住著一位神醫,你應該聽說過吧?」
「您說是李太醫?」唐汝楫點頭道:「當然聽說過,我們王爺……哦不,景王爺還把他的名字寫在人偶上,一天扎三回呢。」
「還有這一出?」沈默這個汗,道:「他為什麼扎李太醫?」
「還不是因為他給裕王,哦不,咱們王爺治病嗎?」唐汝楫道:「其實我們都知道,只要裕王爺一生兒子,局勢馬上就倒過來。」
「你知道的不少,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去找找他吧,看看他能不能幫幫你,順便幫我問問,裕王的病什麼時候能好?」
「是。」唐汝楫起身出去,自有衛士帶他去找李時珍。
等沈默關上門,轉身回來,只見大案後多了個人,正一手提著寶劍,一手拎著唐汝楫的供狀看。
沈默顯然早知道他的存在,絲毫沒有驚訝道:「文長兄,拜託給點腳步聲好嗎?別跟鬼魂似的飄來飄去。」
原來那人是徐渭,他原本在書房睡覺,沈默進來後跟他商量幾句,最後敲定單獨面對唐汝楫。擔心那傢伙狗急跳牆,傷害到沈默,徐渭便拿著劍躲在屏風後面,隨時監視,防止他暴起傷人。
現在姓唐的出去了,他自然也不用藏了,便出來好奇的看那血書,嘖嘖稱奇道:「不愧是狀元之才,用指頭都能寫出這麼整齊的館閣體。」說著奇怪道:「你為什麼讓他寫服從高拱的領導?」
「他就是寫『服從徐渭的領導』,你覺著有什麼意義?」沈默冷笑道:「他怕的是那足以毀滅他的罪證,而不是這勞什子保證書……我要這個東西,是為了給高拱交差的,當然得寫他的名字。」
「還可以順便表表忠心。」徐渭點頭笑道:「你這傢伙,官場十八般武藝,是樣樣皆通啊!」
「過獎過獎。」沈默坦然消受道:「我這叫干一行愛一行,像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晒網,愧對朝廷的糧米。」
「嘿……」徐渭笑罵一聲道:「這話說的,朝廷只發給我半俸,我理當只給朝廷一半的時間,這叫公平合理。」戶部仍在公然納援,消極怠工的官員不在少數,但徐渭可不是因為這原因,他純屬厭倦了那些虛偽的官場友誼,除了天子傳喚之外,基本上就在家呆著。
沈默搖頭笑笑,不去跟他辯論,將那份血書收在匣子里,再把第一份裝進信封,準備給高拱送去,便算是完成對高拱和裕王的許諾了,不由鬆口氣道:「這件事就算了了。」
徐渭問道:「袁煒呢?你就這麼放過他了?」
「唉,急什麼。」沈默笑笑道:「冬天要到了,小動物們都知道儲存糧食過冬,我們也得做點準備好過年。」
「你要繼續養著他?」徐渭對沈默的胡言亂語理解能力超強,道:「等著將來養肥了再殺?」
「對,先養著,將來要派大用場的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他快回來了,你哪來哪回吧。」
「這麼快,」徐階支楞起耳朵,果然聽見遠處有腳步聲,不由吃驚道:「你對他這麼了解?」
「我是對李先生了解。」沈默淡淡笑道。李時珍時間那麼寶貴,怎可能跟唐汝楫多費功夫呢。
唐汝楫回來了,臉和手果然都消了腫,一臉嘆服道:「在下明白了,多謝大人挽救,讓我能懸崖勒馬。」唐汝楫完全被李時珍的醫術鎮住,所以聽他說,裕王殿下再調養半載,便可以復原如初時,他心中對景王的最後一絲幻想也沒有了。
沈默點點頭,正色道:「你不曰就去蘇州了,有些話我必須囑咐你。」
「大人請講。」唐汝楫正襟危坐道,兩人已經確立了上下級關係。
「對蘇松的大戶,我一直保持著關注,他們不會給你惹麻煩,如果有問題,我會通知你處理他們的。」沈默頓一頓道:「當然,如果你發現了問題,也要及時告訴我。」
「是。」唐汝楫道:「我會對他們和平相處,並保持警惕的。」
「就是這個意思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但你也不是那麼清閑,你必須做好幾件事。」
「請大人吩咐。」唐汝楫點頭道:「下官記著呢。」
「第一,要對我們的水師大力支持。」沈默道:「無論是俞將軍的近海防衛艦隊,還是徐海的遠洋護航艦隊,都要全力支援,他們是蘇松蓬勃發展的前提和保障。」頓一頓,又低聲道:「當然,在程度上還是應該稍有差別,防衛艦隊任務重,要放量供給;護航艦隊時刻面臨危險,要用精兵策略。」
唐汝楫尋思一會兒,也明白了,點頭道:「您的意思是,保證俞將軍的艦隊強而大,徐海的艦隊精而少?」
「我早就知道,你是個能員啊!」沈默伸出大拇指誇一句,又道:「是的,都是自己的孩子,都得疼,有親有疏不行;但不同孩子有不同的疼法,一樣對待也不行。」說著笑笑道:「分寸的把握很重要,我相信你能做到。」
「下官儘力去把握,」唐汝楫應聲道:「會多多請示大人的。」
「京城和蘇州的距離,還是有些遠了,自我判斷很重要啊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只要不是太重大的事情,你可以自己拿主意,事後回報我即可。」說著想起什麼似的道:「對了,我們之間的通信不需要靠驛站,你只需將信交給自己的幕友,便自會傳到你手裡。」
「我的幕友?」唐汝輯道:「下官沒有幕友。」
「就知道你沒有,」沈默笑道:「我這正有個老鄉投奔過來,學問好,人精明,還很忠厚,推薦給思濟兄,你不會嫌棄吧?」
唐汝楫知道,這是題中應有之意,便應下道:「求之不得哩。」
「那好,過兩天我讓他去找你。」沈默笑道:「希望你們相處愉快。」
「一定一定。」唐汝輯答應道。
「好了,具體就這麼多,」沈默起身道:「最後給你八個字,只要你照著做,我會全力以赴的支持你!」
「大人請講。」唐汝楫跟著起身道。
「海納百川、和衷共濟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遇到事情多想想這八個字,你就知道怎麼辦了。」
「下官謹記。」
唐汝楫走後,沈默便徑直拿著那信封去了高拱家裡。高拱看了這個驚奇啊……他原本以為沈默會耍什麼花樣過關,沒想到人家直接把唐汝楫的投效書送來了,不由連聲問他,是如何做到的。
沈默正色道:「自來邪不勝正,王爺仁德、高公威武,即使頑石也會被感化了,何況唐大人乎?」
高拱哪能信他,但對上面:『效忠王爺、服從高大人領導』的語句十分滿意,也就不再追問,道:「就你鬼花樣多。」把那效忠書塞回信封,看沈默的眼神都變了,滿臉欣慰道:「江南啊,老夫要向你道歉,是我太唐突,誤會你了。」
沈默趕緊謙遜道:「高公哪裡話,是事發突然,沒法提前溝通……說起來,還請高公別怪我自作主張。」
高拱搖頭笑道:「怎麼會呢?如果是這樣的自作主張,我倒願意你多來幾回。」說著一臉欣慰道:「當初把你運作到裕王府中,真是老夫的神來之筆啊!」
「高公過獎了。」沈默能感到,自己在高拱這裡,算是徹底奠定地位了。
果然,便聽高拱道:「你們丙辰科的今年考滿,把和你相善的同年寫個名單給我,老夫盡量幫你照顧一下。」說著又怕話太滿,補充一句道:「不過我初來乍到,上面還有歐陽尚書、馮侍郎兩位堂官,那些熱門的職位就不要指望了。」
沈默聞言點頭道:「早晚有高公說了算的時候。」說著從袖中掏出兩個人的名冊道:「這是上次,大人讓我給您的名字,孫鋌和吳兌,都是下官的三同好友。」三同者,同鄉、同窗、同科是也。
「哦……」高拱接過來,打開看看道:「都是翰林出身啊,」說著問他道:「我記著,丙辰科你們紹興中了十二個,其中七個入了翰林院,是這樣嗎?」
「正是如此。」沈默微笑道。
「太了不得了。」高拱讚歎道:「河南一個省也沒這麼輝煌過。」
「可能是我們那邊讀書人多的緣故吧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「是啊……」高拱沉思片刻,才回過神來道:「這兩個同鄉,你想怎麼安排?」
「能盡量有所歷練吧。」沈默道:「他們都不想在閑職上蹉跎了。」
「有志氣。」高拱笑道:「我會盡量安排的。」
「謝大人。」沈默也笑道。
把正事兒說完,高拱突然提起一茬道:「聽說,你要在國子監開辯論會?」
「是這樣的。」他問得突然,但沈默早想好說辭道:「學生對那些歪理邪說氣憤不已,也想將其禁絕,但又怕那些人說,這是因為怕了他們,所以才動用強權,不讓他們說話,那樣可能會讓許多年輕士子不明真相,誤入了歧途,豈不是我輩教育者之失職?」頓一頓道:「我聽『大禹治水、堵不如疏』;又聞『邪不勝正』,還聽說『理不辨不明』,心說既然我們是正確的,那就在大庭廣眾之下,將那些歪理駁得體無完膚,學生們自然就明白誰對誰錯,不會再盲從了……」
聽他長篇大論起來,高拱笑道:「看來這事兒你深思熟慮過了,這麼做也沒什麼問題,畢竟國子監本身就有延請學者講學的只能。」說著低聲道:「但我提醒你,千萬要把影響控制在國子監內,如果傳出去,引起波動過大,我怕你不好收場。」
「謹受教。」沈默恭聲道。
(未完待續)